驳火

Can't you see it?

【致大千世界/9:00】雷克雅未克

徐均朔x郑棋元

⚠️德国骨科

⚠️主要人物离世



Summary:等你来破冰。


“每夜他从达玛拉家那边过来,

包裹在冰川般的幽蓝里。

没有号哭, 也没有包扎

他带着鞭痕的手臂。

格鲁吉亚教堂的栅栏

庇护着越界的石板。” 


——Б. Л. 帕斯捷尔纳克《梦魇》



1


一月份的俄罗斯非常冷,至少对于中国南方城市长大的徐均朔是这样。西伯利亚的冷风肆虐大半个亚欧大陆,把人的行动和理智起冻住了。心理斗争很久才能出一趟门,外面的空气对露在外的皮肤十分不友好。徐均朔缩了缩脖子,那里挂着的吊坠被寒气侵袭,冻得他一激灵,从嘴里长长地呼出一圈白气,温热的二氧化碳在寒气中获得自由,四散在冰雪之中。



圣彼得堡的住户十分友好,在徐均朔第一次提着老旧的行李箱搬过来的时候,当地时间凌晨4点的街头,坐在长椅上的一个金发青年人冲他挥手,对他喊:“欢迎你来!”徐均朔顾不得麻烦,也立刻将双手从沉重的包裹中解放出来,挥手冲那个人喊:“你好!”喊完又怕对方只会说但听不懂,末了又补上一句:“Hello!"



圣彼得堡再往北就是波罗的海,已经到了地球上最冷的范围边缘,除去北极圈,只剩下冰岛的寒冷他没有体验过了一一人间的寒冷,只剩下下一站的雷克雅未克了。



“你应该多留几天,看看我们的夏宫,还有那么多教堂!”酒店的前台操着一口能够勉强被辨认的中文邀请徐均朔在圣彼得堡四处逛逛,徐均朔点点头,用同样让俄罗斯人难以辨认的俄语回复的一句:“我已经预约好了门票。”



其实徐均朔很想问他们,这么大冬天的怂恿人出门观光真的好吗,转念一想,噢,自己是个异乡人,也许自己难以忍受的寒冷只是他们搓搓手就能解决的一个小寒战。



他突然就很想在这个地方多留几天,哪怕他是一个怕冷的南方少年。



不得不说,旅游淡季的圣彼得堡实在是安静得吓人,原本还筹划着找个旅行团蹭蹭导游的讲解,到了夏宫外面才发现基本上没有人来,稀稀拉拉的全都是金头发蓝眼睛的俄国人。



夏宫门外是一条很田园化的小道,左侧摆着普希金的铜塑像,上面积了薄薄一层雪,在旺季为游人准备的观赏性花朵全部在寒风中凋谢,四周只剩下风声。徐均朔却忽的好过了很多一一起码他找到了和他一样不太能经受寒冷的那些花。只不过他的血液还在流动,心脏还在敲击胸膛,他还活着,一个异乡人。



徐均朔走到夏宫前,这座叶卡捷琳娜二世十分喜欢的宫殿就建在波罗的海旁边,从喷泉旁走下去,穿过一整个花园,就能看到拍击海岸的浪花。想必当年的贵族们也是为了观景,从镶满金边的建筑中走出来,就能远远地看一眼这个冰冷的海。



浪花都是凉的,但徐均朔恍惚着觉得它们比自己的体温还要高。他终于来到波罗的海,离雷克雅未克更近一步。



他又想起郑棋元,想起温暖的南方城镇。

夏宫的草地在一片大雪中被埋没,徐均朔一脚踩下去差点趴到雪里。他摸摸口袋,那里有他从旁边的杂货铺里买来的一包烟,俄罗斯本土产品,但是徐均朔没有买打火机。



隔着冻上冰块的栏杆,徐均朔伸出手去抚摸波罗的海上方的水汽,凉的,是寒冷的北方印记。


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大爷扫开积雪坐在不远处的长凳上,隔着镜片仿佛在打量徐均朔这个黑发眼的外来少年。



徐均朔用蹩脚的俄语冲那位老者打了声招呼。



那位老人冲他招手笑笑,似乎没有要回复徐均朔什么话的意思。或许他从徐均朔糟糕的俄语发音中听出,这不是一个能够和他成功交流的对象。



远远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雪中,穿着灰色冲锋衣的白胡子老人端坐在那里。在叶卡捷琳娜二世流连不去的夏宫花园,在波罗的海沿岸,在雷克雅未克的前一站。



徐均朔忽的想到什么,从背包里翻出相机,冲老者示意,那位老人很和蔼地点了点头,还冲他比了个剪刀手。白色的胡须在颤动,像是笑了。


徐均朔回酒店后赶上了餐厅供应的最后一点午餐,厨师会做中餐,吃起来有五六分神似,莫约比外国人在中国吃快餐式西餐厅的感受强一点。离开餐厅前,酒店热情的前台问他,夏宫好玩吗,冬天的夏宫没有喷泉和彩虹,但是有安静和雪。话里有几个词徐均朔没听懂,但从这个金发姑娘的表情中徐均朔仍是判断出了个大概。徐均朔点点头,憋了半天,终于回了句,很美。



那双和整个俄罗斯一样带着沉静意味的蓝眼睛冲他眨了眨,问,为什么不去冬宫看看呢。



徐均朔这一次听懂了,摇摇头说,没空了,我要去雷克雅未克。



前台的小姐明显没听懂徐均朔在别别扭扭的俄文句子中用英文念出来的地名“雷克雅未克”,也不羞赧,大大方方问他,那是哪里。



他答,我也不知道,听说那里很蓝,人容易抑郁。



前台小姐听完笑了一下,扎成马尾的金发晃了晃,问他,噢,你说的是不是冰岛?




2.



“我想去冰岛。”



多雨之地生长着水与空气孕育的菌种,在雨后的土腥味中出生。劣质的香烟被火机点燃,郑棋元开始了今天的第三次慢性自杀。



“冰岛?那里长什么样?”徐均朔端着自己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果汁,撕开吸管的塑封扎进长方形的果汁盒里。



“那里太蓝了,人呆在那边容易抑郁。”



烟圈之中,徐均朔忽然在想,要是一个人肺里呼出的二氧化碳都带着属于那个人的气息,那他现在不正在呼吸着郑棋元的二手烟,呼吸着郑棋元?



“你怎么抽那么多,书上说了抽烟不好。”



郑棋元原来是不会抽烟的,在他17岁那年,徐均朔的一岁生日,他第一次从自己哥们那边摸了一根烟过来,很不熟练地点上,让朋友教他过肺。呛咳和反胃感都是有的,但17岁的一腔孤勇很好的用在了这个在17岁的人看起来能够彰显成熟的地方,久而久之倒真的成了一个痼病,在便利店下意识就要买上一个打火机随身带着,时不时就有肌肉记忆敦促他去拿烟。



这如果算上瘾的话,郑棋元算了算,活个70岁,自己还能再活38年,等那个时候徐均朔就54岁了。



“书上还说不能随意爬树,你不也没照做?”郑棋元还是把刚抽了个头的烟扔到地上踩灭,烟灰在青石板路上散落,烟身被踩瘪。



“那不一样,哥,爬树不会死人。”



郑棋元眉毛一挑:“你爬树的时候我总担心你掉下来。’



徐均朔撇撇嘴,不讲话,目光瞟到郑棋元的脸上。



“哥,你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吗。”



刚刚扔了大半根烟的郑棋元正在心里堵,忽的听见这么一句就跟着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弟弟,半晌憋出来一句:“想过,我在你这个年纪,成天都在想。”



好像那一年的青石板路还没有被拆除,古老而衰败的建筑仍然陈横在街坊之间,河边的石板上挂满青苔和螺蛳,前来游玩的北方人总会好奇地坐着船在河中央四处张望,甚至会有小孩拿着棍子去敲附着在沿河石壁上的螺蛳。每当这个时候,划船的人就要喊一声:“莫挨嘞。”,谐音像“莫哀”,也像“默哀”。



徐均朔在郑棋元16岁那年才出生,刚刚开始叛逆期的郑棋元却没有像其他头胎那样争风吃醋,虽然仍然不出意外地总是跟父母对着干,但关于徐均朔的事情郑棋元从来都没有混过,哪怕是刚刚学会了抽烟,也从来不会茶毒自己尚小的弟弟。



比起郑棋元,徐均朔的叛逆期要来的轻许多,又或者是父母整治郑棋元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更大概率是因为这个4个人的家庭就快要碎成三瓣了:一瓣是父亲,一瓣是母亲,一瓣是郑棋元和徐均朔。



郑棋元在徐均朔刚上小学那会就搬出去了,和徐均朔后来跑去他家蹭吃蹭喝的理由一模一样——父母在家吵架摔东西,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不堪其扰。



“你想过离开,那为什么还是没有走?”



郑棋元在游人来往比较多的河边租下了一间小铺子,卖烟,卖义乌批发过来的纪念品,还卖CD。徐均朔和他住在店子的楼上,徐均朔放假的时候就在下面帮郑棋元看店。



“因为你哥没本事。”郑棋元笑笑,下雨之后客人来得少,在徐均朔的暑假里忙里偷闲的二人就这么蹲在店门口,靠着河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鬼扯咧。你别这么说,我是真好奇你为什么不走远点。”



好奇除了游客,谁还会喜欢闷热泥泞的家乡?



“因为你呗,我我不想你走我老路。”郑棋元又想点烟了,瞥了一眼徐均朔,暂时忍了下去。



“什么老路?哥你别是犯了啥错误啊?”



郑棋元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夹着烟又冲着徐均朔的额头轻轻一推:“想太多了你。你肯定不记得了,你6岁那年我跟他们在家里吵架,爸把棍子抄起来就往我头上抡,得亏我挡了一下,那时候起我就想这不能让他们再这么弄你。”



徐均朔心里抽,父母的关系已经僵硬到外人看了都难受,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死撑的地步。他8岁那一年,母亲跟他说,朔朔乖,去找哥哥玩,玩好了再回来,行不行。徐均朔照做了,回来之后就看见母亲躺在床上,一周之后才能下床。



当时徐均朔问他父亲,爸爸,为什么妈妈生病了呀。



父亲的声音低沉,带着恐吓意味:“你别管。”



隔天母亲的同事拿着菜饭来看望母亲,那个时候父亲正陪着徐均朔拼玩具,父亲走过去开了门,也没有理会那些阿姨,继续陪着徐均朔拼积木。一个画了眉毛的阿姨实在是没有忍住,走过来直呼父亲的名字,说:“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父亲冷笑一声,头也不抬:“这不关你们的事。”



徐均朔记得自己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害怕父亲的。父亲最擅长的就是冷笑,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阴阳怪气的调调,每每这样家里总要有个人被迫承受他的冷嘲热讽。



后来徐均朔记得,母亲在他再大一点的时候告诉了他真相,或者是一部分的真相。母亲说那一天两个人因为一些事情吵架,父亲开始动手,母亲被打到了腰部,难以动弹。



在回忆的时候,母亲感叹,幸好,幸好你当时不在家。



徐均朔沉默着没有回话,他记忆深刻,那个晚上他回家隐约猜到了什么,父亲的怒火,母亲的眼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他也学习着去文过饰非,不敢多问一句。



只有面对郑棋元的时候,徐均朔问他:“哥,为什么妈要原谅他啊。”



郑棋元低着头无法回答徐均朔,当晚就抽满了一整个烟灰缸,第二天跑去说,我把房子租均朔的学校旁边,他跟我住吧。



那一年是徐均朔13岁。



起先父母不同意,但是徐均朔一万个愿意,动不动就去那边过夜,像逃难,也像奔入安全区。



有的时候母亲也会以照顾他俩的名义赶过来避难,时间久了父亲感到被孤立,在一次晚餐时间跑过来,在餐桌上阴阳怪气地将三个人挨个数落了一遍。



“郑棋元,你有两个小钱就很了不起是不是,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很厉害?啊?开始自立门户了?赶紧给我干净找个干净姑娘娶了算了,你何必这样呢,我又不差你这点钱,不用你这么早就养家。”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个地方偷偷躲着打游戏,徐均朔,就你那点小心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不要看你哥成天护着你,等你哪天把自己玩废了还是要我用我的关系给你找个看门的工作?啊?你说话呀?”



“还有你,我爸去世之前你确实当了一回好儿媳,但你从来都不是个好老婆,也不是个好母亲。你知道吗?”



最后一句话成功激怒了唯一一个有意要反驳的人,母亲站起身俯视着父亲:“那你又是个什么好父亲啊?”



父亲也跟着站起来,该发福的年纪里,他身上的肉一斤也没少长,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戾气:“你再跟我犟?你好意思吗在儿子这里蹭吃蹭喝,你是不是很缺吃的啊? .....”



“滚出去!”



徐均朔的印象里郑棋元说话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从来没有那么大嗓门过,也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火。



在场其他人基本都被郑棋元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给吓停了三秒钟的反应能力,火气最大的父亲反应过来之后,炮火直接对准了郑棋元:“你还敢凶你老子? !”说完就要凑过去,拳头就要砸到郑棋元身上。



母亲在这个时候再一次跑过去,反手给了父亲一巴掌,两个人同时后退,一屁股坐到地上。“快别他妈在这丢人了!回家去!”



徐均朔仍然坐在原位,距离这个战场仅有张桌子的距离,郑棋元没有起身,继续给徐均朔夹菜。



父亲从地上爬起来,衣服凌乱,声音总算放小了那么一点点:“徐均朔。你给我回去。”



“回去挨你的骂?”郑棋元学着父亲阴阳怪气的嘲讽语调,放下碗,一双生得漂亮的眼睛里微微泛红。



“别别,哥,我走了啊。”眼看着局面就要再次失控,徐均朔及时站起来,拉着母亲往外走,半途中回了一次头:“哥,我回去给你打电话。”



郑棋元闷闷地,看着徐均朔的背影,摸着口袋下意识要点烟,却发现最后的存货也空了。



后来的日子里,徐均朔跑去住校,郑棋元就去学校门口开了个文具店,时间长了一个人忙不过来,只好又把店子转租给别人,来了这条河边,租下了现在这个小纪念品商店。



徐均朔上高中后,家里管得就没有那么严,加上当时郑棋元租店子的时候特地留了个心眼,店铺的位置靠近最好的高中,还有小路可以在赖床后抄去学校,于是徐均朔终于顺理成章搬过来跟郑棋元住在了一起。



“哥,你真的要少抽一点。我都不爬树了。”徐均朔看着郑棋元又点上的那一根,仍是不死心。



“最后一根。”作为多年烟枪的郑棋元在这个问题上说了无数遍“最后一根”,徐均朔自己也清楚这哪里是最后一根,这是第n根,永远有那个n+1。



但在夏日中,他们仍然能相安无事地共享这一谎言。



第一次听到雷克雅未克,是在南方只见寒冷不见雪的又一个冬天里,郑棋元给受寒发烧的徐均朔加被子的时候说的。



“我想去冰岛看看。”



发着烧的徐均朔迷迷瞪瞪地听了半头,隔了一会问出一句:“嗯?什么?”



“我想去雷克雅未克,去看那边的温泉,那边的冰河。”



“等你考上大学,我跟你一起去。”



“嗯....一起去......”终于听了个大概的徐均朔努力睁开眼睛,回了这么一句。



郑棋元的眼睛忽然就有泪意,憋了憋之后,他说:“朔朔。”



兄弟两个人这么些年的默契都在这一刻集体放烟花,发着烧的徐均朔在迷迷糊糊之间看清了郑棋元的脸,轮廓姣好,高鼻梁薄嘴唇,活了这么多年徐均朔仍然认为郑棋元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迷迷糊糊之间,徐均朔口齿不清地来了一句:“郑棋元。”


于是徐均朔喊的那个人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轻轻地,是最表层肌肤的碰撞。


雷克雅未克。睡过去之前,徐均朔记下了这个地方。蓝色,温泉,冰河。




3.


过海关的时候徐均朔把手机和兜里的烟拿出来放到扫描用的箱子内。拿着检测仪的海关检查员扫过徐均朔脖子的时候,仪器闪起了红灯,发出“滴滴滴”的响声。警员咕哝了几句俄语,示意徐均朔把脖子上的东西拿出来给他检查。



徐均朔拉下自己的外套拉链,稍凉的手机伸进衣服里,把那条项链拿了出来。检测员扫了扫项链,又是一阵“滴滴”,挥手放徐均朔过了海关。



把手机和烟揣回兜里的时候,徐均朔向海关的检察人员一一道了谢。这个季节游人不多,过关的只有寥寥几个。骨架很大的几个俄国壮汉冲他友善一笑,其中一位还对徐均朔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好像很多外国人学中文,都是从“你好”“再见”“我爱你”“新年快乐”学起。徐均朔的一生似乎也在不断学习这几句话。



徐均朔买的机票是在当地的凌晨三点,当地已经跨了国内好几个时区。徐均朔没有专门倒时差,也没去看现在国内究竟是几点钟,困意和疲倦已经暴毙街头,横尸在他踏上旅行的前一刻。圣彼得堡的天空看起来离地面很近,在来机场的路上徐均朔甚至感觉星空都不足二十层楼高。对,这里看得见星星。



飞机上的语音播报有专门的中文版本,不过水平还不如圣彼得堡的酒店前台。别别扭扭,很门外汉。中间甚至有几个词是徐均朔在中文里完全没有听过的奇妙发音,他暗暗地想笑,侧过头看了一眼跟自己隔了一个走廊的同排旅客,是个黑发白人,鼻梁高挺,侧脸看过去有几分郑棋元的影子。



空姐穿着一身红色的制服,在昏暗的灯光下走近,询问那些还没有坠入睡眠的旅客是否需要毯子。徐均朔摇了摇头,兀自躺回座位中,看着头顶上的灯出神。



“中国人?”



突兀的一声呼唤把徐均朔吓得心里一紧,声源在隔着一条走道的斜前方,一个亚洲面孔在昏黄的灯光下回头看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他乡遇故知的味道。



徐均朔点了点头,友好地冲那人发问:“你也要去冰岛吗。”



“对。我叫顾易,你呢?”



“徐均朔。”



顾易了然地点了点头,冲空姐问自己能否换到徐均朔旁边的空位上。淡季的客机空了一些座位,空姐也并未多做阻拦。于是顾易顺利坐到徐均朔身旁。



“真不容易,我一路上没碰上华人。”顾易叹了口气,“你去冰岛旅游吗?”



徐均朔哽了哽,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模糊地“嗯”了一声,反问道:“你也是吗?”



“我住在那边。如果你觉得你订的酒店不够舒服,我欢迎你来我的公寓。”



徐均朔张了张口,似乎是一时间没有想出应答的话语。



“......你不怕我是骗子吗?”



顾易冲他笑:“我还怕你怀疑我是骗子。哪个骗子跑这么冷的地方骗人啊?”



徐均朔点点头:“机场离Sun Voyager近吗?”



“Sun Voyager?我还以为你会想去托宁湖或者是大教堂。”顾易显然对于徐均朔的旅游目的地感到诧异。



Sun Voyager:“太阳航海者”。是座建在海边的雕塑,现代主义的产物。是个孤零零的景点,面对着海洋。一般的游客都会选择去泡温泉和看教堂的路途中经过此地,拍张照片带走。很少见到有人直奔它去。



很少,就是几乎没有。



“这个季节巴士停了不少,你可以租车去。当然如果你愿意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情,我可以开车带你去看看。”顾易摁亮手机屏幕,在相册里翻找,“喏,就是这里。”



徐均朔看了一眼拍照技术拙劣的景点照,方舟一样的雕塑陈横在岸边。底座外围是黑色的礁石围成的半弧,中部是石砌的圆台。



“嗯,很好看。”徐均朔略显敷衍地挪开自己的视线,他在电脑上见过这个仿佛船只骨架的方舟。



徐均朔终于从兴致缺缺的谈话中找到了些微聊下去的兴致,抽出自己脖子上的项链给顾易看。



“我有个哥哥,一直想来冰岛,想来雷克雅未克。”



“你哥哥想看Sun Voyager?”



徐均朔摇摇头:“他想来冰岛看海,蓝色的温泉,看雪。我们生活在南方,没见过大雪。”



顾易了然地点了点头:“项链是你哥哥送给你的?树叶形状的倒是挺好看。这是水晶吗?”



“我大三那一年回家,我哥给了我一条项链。”徐均朔下意识很想从兜里拿出自己那一包俄罗斯的香烟,学着郑棋元抽烟的样子将烟夹在指尖,一次次挪到嘴边,任凭尼古丁侵蚀肺部。



“那天我拎着行李箱回家,我哥开门就给我戴上一条项链,跟我说,朔朔,欢迎回家。”




4.


“朔朔,欢迎回家。”



郑棋元把捏在手中许久的银制项链挂在徐均朔脖子上,手心的温度早早地烘热了冰凉的金属,徐均朔的脖子上触到郑棋元的体温。他拿起来看,是片叶子形状的银吊坠。



“哥。”徐均朔开心地冲郑棋元笑,两颗虎牙白白的。



“走,哥带你出去吃饭去。”郑棋元帮着徐均朔脱下背包,又把行李箱放到一边,没给徐均朔和父母打招呼的机会就搂着脖子把徐均朔带出了门。



徐均朔再迟钝,此时也察觉出不对劲,大自己16岁的哥哥跟家里向来不对付。郑棋元在外自己开了店子回家的机会就少,平时能少和父亲见面就尽量避免。



徐均朔在大学期间长给郑棋元写信。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全部都告诉郑棋元,有时候还给郑棋元附上自己最近写的小说片段。郑棋元很少给他回信,但是收到信件之后会给徐均朔发上一条短信:“收到。”



中途又一次徐均朔在信里调侃说,室友们都以为我苦恋一个女孩爱而不得,你从来不给我回信。



郑棋元收信当晚就打过来电话,半是懊恼地说,朔朔,我写了,但是字不好看,也没什么文采,我就没寄给你。你的信我都用盒子好好装着呢,你回来了我给你看。



隔着电话,徐均朔甚至都能想象郑棋元在那一头苦恼的举着信纸不知如何下笔的样子。



徐均朔的室友们何其无辜——并未有人猜测徐均朔与某个女孩的苦恋——而是徐均朔早早地就讲过许多郑棋元的事,拍着胸口跟他们说,我哥特别好,从小就是我哥跟我玩的最好。



“哥,怎么了?”徐均朔被郑棋元带着在大街上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爸妈又打起来了吗?”



原本徐均朔想跟郑棋元说自己已经20了,没有必要再同他欲盖弥彰家中早就扯得破布都不剩下的僵硬关系。可郑棋元却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侧脸看,嘴角都是扬起来的。



“哥?”



“嗯?怎么了?”郑棋元转过头,湿润的眼眸亮亮的,开心就差写在脸上了。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送我项链。”徐均朔将原本不太妙的猜测吞回肚子里,自顾自拿起那片银色的树叶又看了看。



“前阵子妈要我去相亲。”



徐均朔品了品话里的意思,大概是郑棋元今年已经36岁,还没有结婚找对象。母亲跟着着急,父亲就总嘲笑母亲的着急,然后跟着一起着急。而郑棋元在这件事情上显得格外的倔强,说什么就是不肯去见什么王阿姨李妈妈的女儿。



用母亲的话说:“天天你弟你弟,你弟又不能跟你过日子。”



郑棋元在这种时候往往回那么一句:“怎么不能?”



“妈又逼你相亲?”



“对啊。”郑棋元点点头,表情上却看不出以往的反感,“我跟他们说了个事。”



“什么事?”徐均朔跟着郑棋元走进小时候常去的小巷子,夏天的时候会有个老奶奶在里面推着车卖红糖冰粉。



郑棋元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啪”地用火机点燃,熟悉的属于郑棋元的气息在巷子里四散开来。



郑棋元从本地的师范大学毕业那一年,晃晃悠悠在街头巷尾乱窜。同班的漂亮女孩跟郑棋元表了好几次白,面容俊朗的男生在这个年纪格外受欢迎,郑棋元当然不例外。



某个郑棋元记不起来名字的女孩经常有意无意和他来些肢体接触,站在并排的时候会用假动作碰郑棋元的手。后来那个女孩被郑棋元频繁的躲避给浇灭了热情。原本是宿舍内最招人羡慕的桃花多的郑棋元,久而久之反而成了唯一一个没有脱单的。



闷热的夏天里,郑棋元回到家看着徐均朔背着小书包预备要去上小学,他走过去牵起徐均朔肉乎乎的小手,白团子一样包在自己的手心里。



从徐均朔上小学开始,郑棋元的生活就开始围绕着徐均朔打转。始终难以介怀父母同归于尽般的相处方式,郑棋元在徐均朔出生那天就发誓不许徐均朔经历自己曾经经历的糟糕体验。



尽管郑棋元根本不理解为什么父母在如此破裂的情况下还要把徐均朔带来这个人间。不稳定的家庭就像是夏日里随时会化掉的冰淇淋,融化的甜腻奶油借着地心引力滴在身上衣服上,黏腻甜腥。



夏季是游客涌动的日子,郑棋元的CD店时而有顾客光顾,在徐均朔渐渐长开的这些年里,店子里的女顾客数量明显增加。甚至有大胆的女孩隔着收银台问徐均朔的联系方式。



徐均朔看店的时候郑棋元就坐在店门外抽烟,看着徐均朔趴在桌子上转笔,一道题目摆在燥热的空气里足足十几分钟,才堪堪写下一个“解”字。



“你们是亲兄弟啊!老板,你弟弟太帅了。”偶然的一个女孩买走了Bang Gang乐队的一张专辑——是个冰岛的乐队。出于一点遇到同好的私心,郑棋元掐了烟同那个女孩聊了几分钟。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女孩向他询问店角落里低头看书的徐均朔的情况。



“对,亲兄弟。”郑棋元这么回答着,目送女孩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又要点烟。



角落里的徐均朔此刻正在同题目中的导数函数搏斗,忽略掉了那个夏天里郑棋元频频投过去的,和那些想要他联系方式的女孩们别无二致的眼神。



那天郑棋元又一次当了甩手掌柜,跑到几条街外的银匠铺里,断断续续鼓捣了好几个星期,打出一个勉强认得出是树叶形状的扁平吊坠。没有商场里买到的银器专有的首饰盒,郑棋元付材料钱,把那条项链攥在手心里带回了家。



小时候的徐均朔就喜欢喊郑棋元,哥哥左哥哥右。长大一点开始出现千奇百怪的称呼。15岁那年还大着胆子直呼郑棋元本名。18岁那年一嗓子“棋元”,彻底给郑棋元叫醒了。



徐均朔去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拉着郑棋元打游戏,被郑棋元拒绝。大16岁的哥哥走到阳台上抽烟。徐均朔从毕了业开始就颇有要担起半边天的架势,径自过来拦着郑棋元继续无休止地填烟灰缸的行为。



借着天黑,郑棋元成功用拙劣的演技遮盖掉自己生理和心理上对自己弟弟产生的异样情感。令人头皮发麻不敢细想的念头是郑棋元心脏里生长出来的藤蔓,一点点绞死了最后的氧气。背着月光的郑棋元贪婪地用眼神对徐均朔上下其手,太阳穴嗡嗡作响,烟灰缸里的烟屑死灰复燃,统统跑到他的脑海中上蹿下跳。



第一次收到徐均朔的来信是在徐均朔去大学后7天,信里面开头第一句就是,郑棋元,哥,我知道你在抽烟,快别抽了。郑棋元识趣的立刻灭掉手里的烟,拿着信纸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等烟味散尽了再坐下细细看信。



收到第四封的时候秋天刚刚过了一半,郑棋元在店子里挑了个好看的盒子,把信一一铺平,工工整整放了进去。时而路过街边,就会有熟人笑他:郑棋元,又去收弟弟寄来的信啊?



是啊。郑棋元回答。他冬天就回来了。



年龄早早跨过长辈们心中的适婚年龄的郑棋元频繁遭受父母的催婚,每每听到结婚的字眼郑棋元就忍不住把徐均朔的信拿出来看。



弟弟。同郑棋元血浓于水的徐均朔啊。成了畸形的家庭关系中畸形的受害者的畸形的爱的承担者。是郑棋元清晨醒来时身体传来的晦涩秘密,是郑棋元无数次在还未散尽的尼古丁里借由烟雾拼接出来的谜语。



是从徐均朔刚刚从母胎中滑落,伴着苦涩的羊水降临在这个不幸的家里开始?还是从那个躺在怀里喊出第一声“哥哥”的时候开始?又或者在上学的小路上徐均朔奶声奶气的冲他喊的每一句“哥哥再见”?再或者是徐均朔长个子时凑到郑棋元跟前同他比谁高的时候碰到郑棋元头发的手?



灰暗的秘密是散不去的烟瘾,随着年龄地增长愈发变得不可救药。



“我喜欢均朔。”深夜,友人组织的酒局上郑棋元冲自己最好的朋友坦了白。



“你是同性恋?”朋友仍然显得有些诧异。



被酒精暂时麻痹了些许思考能力的郑棋元顿了顿,回答道:“应该不是。我只是喜欢均朔,他刚好是我弟弟。”



朋友那天拍拍他的肩膀问,你打不打算告诉均朔?



郑棋元摇摇头说,他冬天就要回来了。



“你不要给我挑三拣四,打一辈子光棍有多可怜!一个老男人谁会喜欢!赶紧趁着人家没反悔娶回来算了,你还真给我打光棍去了。别人还以为你不是个男人呢。”



父亲用一贯的阴阳怪气讲出来的句子无论听过多少句从来都无法接受,郑棋元转身就要提前离开这一年里本就为数不多的“家庭聚会”。徐均朔上了大学,郑棋元和家里的关系更加生分。多少次路过那个支离破碎的家门前,郑棋元都捂住眼睛将要掉泪。



太糟了。我喜欢的是他们的小儿子徐均朔。



“棋元,你跟妈说实话,是有什么问题,妈带你去看看?”



“郑棋元,别人家女孩愿意嫁就是给你脸了,老子真是不想有你这个儿子!你偏要娶个寡妇过门还是怎么的?等你死了我看哪个给你收尸!”



郑棋元的烟抽的凶。在徐均朔寄回信件后又立刻开窗通风,唯恐烟味站在信件上,唯恐自己沾染了徐均朔信一样整洁漂亮的未来。



他发了疯的想去冰岛,想去雷克雅未克,看看那边的冰河,去把自己疯狂的不理智的爱意在寒风中冻成冰块。或许到那一刻,把那些畸形的家庭和畸形的感情摔碎在地上就会变得容易得多。



在冬季,冰岛会下雪,河流会凝固,破冰船要在航道上碾过一遍又一遍,直到破开地球极点传来了寒意,给冰层下缺氧的鱼一线生机。



徐均朔在冬天回来。冬天,这里不会下雪。



“我把我喜欢的人喊来家里了,也别准备什么,就是让你们看一眼他。”郑棋元从第62封信里读到徐均朔准确的回家时间,从抽屉里拿出自己拙劣技术下造出的项链,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棺材一样的家中,“这个我准备很久了,等他来了我就给他。”



听闻这句话的母亲立刻慌张起来,此时用好菜撤换掉餐桌上的残羹已然来不及,家中残破冰冷的气息更是难以隐藏。母亲在慌忙之间一边责怪郑棋元自作主张一边回卧室换了一身颜色鲜艳的衣服。下垂的胸部是中年女性逃不掉的魔咒,这和中年男人油亮的头顶遥相呼应,是一种彼此你来我往争斗不休的内耗。



家里的门在半小时后很准时地响起,徐均朔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兄弟二人的父母才发觉自己的小儿子根本没有通知他们他回家的日期。



“朔朔,欢迎回家。”郑棋元站起来,拿着项链,戴在了徐均朔的脖子上。




5.


“你都不睡一会吗,这边跟俄罗斯也有时差。”顾易原计划是让徐均朔在酒店安顿几天,等他处理完工作即可跟这个一月的冰岛难以一见的中国人一起去看看Sun Voyager,徐均朔却在询问完顾易的作息后坚持要在顾易结束工作后的晚上去看。



“那边白天看着好看一些啊,太阳照着水面才有感觉。晚上黑黢黢的,看不清楚的。”顾易再三劝告徐均朔,试图给他一个在冰岛定居的人的忠告,奈何徐均朔很坚定的表示能尽早去就尽早去。



那天顾易在飞机上顾易听了不少徐均朔哥哥的事,字里行间还能捕捉到一点徐均朔的微秒态度。并不同姓的兄弟二人从名字上听不出血缘中的难舍难分,在暧昧的灯光里,飞机降落在冰岛首都的机场。世界的极北之地在冬季亮的很晚,追着晨昏线消逝方向航行的飞机将旅人们从黑夜带到了黑夜中。下飞机的时候顾易拦下了想要掏烟的徐均朔,冰岛的室内不允许抽烟。



“你有打火机吗?”徐均朔跟着顾易出了机场,随行带着的旅行箱是过时的款式,外壳都擦破了许多处。这个箱子还是郑棋元当年买给他的升学礼物。



“没有。冰岛一大半人都不怎么抽烟。”顾易的行李不多,在他试图帮徐均朔分担一个背包的时候被对方拒绝了,“这边很干净,跟国内不太一样。”



徐均朔了然地点点头,顺从的将烟放回去。胸口前的吊坠隐隐发凉。



机场外的天空只有稀薄的日光,这是太阳前去南半球旅行后给冰岛的漫长礼物。雷克雅未克没有高大的建筑物,大多是3-4层的现代建筑,彼此之间空出足够车辆通过的距离,随处可见的湖泊在黑暗中散发着灰蓝的色泽。日光从湖面上散射,湖中飞行着休憩着的鸟类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这是天鹅吗?”徐均朔跟着顾易在街上徐徐地走,几个穿着羽绒衣带着绒织帽的冰岛人正在给它们喂食。



“是的,你可以走近了看,它们不怕人。”



徐均朔停下步伐,抽出脖子上那条项链放在衣服外。



“我哥来参加我毕业典礼,前一天他就到了,去宾馆开了个标间,我翘了自习跑去带他逛。晚上城区景点都关了门,我们只能站在门外看看。”徐均朔忽的开了口,一点点接上在飞机上没有被讲完的故事。



“我哥爱抽烟,抽的又多又凶,活生生就是个烟枪。我说,少抽点,他就不在我面前抽。那天晚上宿舍关了门,我跑去他的宾馆跟他一起住。标间里刚好两张床,他又跑到窗户旁边抽烟,我就去洗了个热水澡。”



“项链就是那个时候丢的。或者更早。那天晚上我带他逛了太多地方,我也忘了洗澡的时候我有没有把项链摘下来,总之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



“那晚我带着他玩了命地走了好多地方,我去找过好多次,也问过附近的人,就是找不到了。”



“那你跟你哥说了项链丢了吗?”顾易也跟着徐均朔一起望着湖水,太阳要升起来了。



“没有。我怎么能告诉他,我把项链弄丢了?”



顾易从徐均朔的话里察觉出什么:“这个项链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徐均朔也不藏,大大方方告诉顾易:“这是我哥的表白。虽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定居在冰岛的顾易从雷克雅未克的晨光里读出了那么一点暖寒交织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他带我出去吃好吃的,吃完要我先回家,回他在外面租的店子——我俩的家。他自己跑回去找了爸妈。半夜里他回来,抽着烟,挨了一身的打。”



湿漉漉的南方夜晚有着青春期般的湿闷,水汽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年长者管那叫“土腥味”。



郑棋元就是在那个弥漫着土腥味的冬夜里,粗鲁地打开家门,把抽了一半的烟潦草地摁灭在烟灰缸中。在南方的冬天里掀开一点点徐均朔捂热的被子,薄削的嘴唇带着烟味凑近。



他们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又纯情的吻。



仿佛父亲半小时前拿到什么就往他脑袋上砸的动作只是隔夜的梦魇,仿佛母亲气到已经说不出话的面孔只是电影情节。



迷蒙之间,徐均朔伸手圈住郑棋元的脖子。那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吸二手烟。



“你们在一起了吗?”令徐均朔颇感意外的是,顾易没有表现出诧异或是反感,这个素昧平生的冰岛旅人平静的像整个雷克雅未克。



浮冰被海浪冲刷上岸,隐约能看见浪波中的冰块带着浅浅的蓝。



徐均朔没有动作,似乎是被问到,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半晌才平静地开口:“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有他勇敢。”



“他敢在他36岁那年和父母坦白,我20岁不敢,30不敢,多少岁可能都不敢。”



“所以他从来不问我那些问题,因为他知道答案。或者他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办法给他一个答案。他最了解我,知道我看了外面的世界会犹豫会有顾忌,知道我没有他那么大胆。因为我美好童年的假象是他用时间换来的,我的青春期是他租小店安置下来的。我的象牙塔是他一点一点用纸糊起来的。他知道我不敢走出去。他知道我没有勇气。”



他们只能在那个冬夜里静悄悄地给彼此落下一个吻。是海浪冲刷岸边黑色的鹅卵石,是冬季阳光拂过低伏的云霭。



“那他后来.....?”



“他来了冰岛。”



顾易忽的跟着有些激动起来,恨不得拉着徐均朔讲,那你快说他在哪,我马上给你送过去。



“Sun Voyager我们还去吗?”徐均朔问顾易。



“前面就是你的酒店,我明天晚上9点来接你,没问题吧?”



“谢谢你,顾易。”徐均朔拖着箱子走到酒店门口,忽然又停下来,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对着日出时分的雷克雅未克,卡擦一声,拍下了方才那一刻站在街边的顾易。





6.



“徐均朔!这边!”



兜里只揣了一包烟的徐均朔连羽绒衣都没穿就跑了出来,钻进顾易车里的时候整个都在打寒战。



“你穿这么少?感冒发烧的话费用不低的。”顾易担忧地打量着徐均朔的穿着:最里层一件白衬衣,外层一件针织的藏蓝色马甲,一件带绒的长款外套,黑裤子白鞋,完完全全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架势。



“没事我们出发吧。”徐均朔系上安全带,天已经黑透,远处的雪悠悠的飘,冬天的大雪,冻住的冰河,雷克雅未克。



“你来冰岛是来找你哥的是吗?”顾易问。



“嗯。以前有一个姐姐暗恋我哥,跟我倒苦水的时候说,难怪你哥喜欢冰岛,他自己就是个大冰块。”



顾易配合地笑了一下,打着方向盘向右拐。



“我还以为你是这个季节来看极光的。”顾易踩了脚油门,拉上手刹,“到了。”



“谢谢你顾易,你先回去吧。”徐均朔拉开车门走下去,不远处的雕塑在黑夜里仿佛一座古老的图腾。



“你怎么回去?”



“我哥来接我。”徐均朔回头冲车里的顾易灿烂一笑,明眸皓齿,恍惚间像冰岛化雪时期的海滩,晶莹剔透的冰块湿润成圆润的形状,横卧在黑色的鹅卵石沙滩,一点点迎接春天的温度。



“原来我就是个工具人。”顾易揶揄地冲徐均朔笑了笑,“那我走了啊。”



徐均朔又一次同他道了谢,而后走到雕塑旁。海面浮着静悄悄的冰块,裸露着黑色岩体的矮山上披着白色的雪花。自然比人类更早学会了雕塑与抽象美。



他从脖子上又一次抽出那条树叶形状的项链。






顾易开车回到自家楼下,停好车,把钥匙塞回兜里的时候才摸到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一张房卡。



房卡上的花体字很容易辨认,正是徐均朔住的那家酒店。



等到顾易惊慌失措地重新发动油门,差点在雷克雅未克的午夜街头违章,太阳航海者的雕塑仍然孤零零躺在那个海岸边,岸上没有徐均朔的影子。






7.


徐均朔无数次做梦梦到过一片海,他在海面之下不断向下沉。阳光透过海面折射,在水波中搅散。周围安详静谧,只有流水的声音灌进他的大脑。


郑棋元,你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吗?徐均朔在梦里窒息,在潮湿的海洋里干燥地醒来。




穿上了毕业的黑色长袍,带着四四方方的学生帽。还未学着好好打扮自己的一群男孩子们凑在一起合影。不远处的郑棋元手里攥着前一天晚上趁徐均朔洗澡偷偷拿走的银制项链。



郑棋元又一次想起那个夏日,徐均朔喝着盒装果汁问他:“哥,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想过,在你这个年纪,我成天都在想。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因为你哥没本事。


郑棋元没有告诉过徐均朔,他享受着哥哥身份带来的特权太多年,私心被惯着堂而皇之的亲密缘由,丑陋的情感被包装成漂亮的兄友弟恭。他牵着手一点一点长大的徐均朔啊,同郑棋元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来自同样令人恶心的源头——哪怕是这样,郑棋元始终无法克制自己脑海中沸腾起来的感情。



前一晚徐均朔毫无顾忌地当着郑棋元的面脱了衣服去洗澡,郑棋元红着眼睛在外面坐着抽烟。忽然间就瞟到徐均朔摘下来的那个做工差劲的树叶项链。



郑棋元伸手去拿,项链上还残留着徐均朔的体温。他把项链凑到鼻尖,闻见上面泥泞的秘密的气息。



他本该拥有多么广大的一个世界。




8.



冰凉的海水灌进肺部,强烈的压迫感之下,徐均朔睁开眼睛,撞见了满眼的冰蓝色海水。



他在某个深秋里收到了郑棋元的静悄悄的死讯。




多雨的南方,菡萏的水汽。捧着骨灰盒的母亲安安静静把现实解剖给他看,说,你爸喝醉了掉水里,我求你哥去捞捞他,没想他拽着你哥一起沉下去了。



徐均朔问,真的是这样吗,妈。



是啊,均朔。你哥和你爸都那么爱你,你不要难过。



肤色泛黄的中年女子发间有了许多白色,受自命不凡的傲气和传统思想的束缚,她的一生都活在和另一个中年男人的搏斗之中,活在和长子的搏斗之中。



徐均朔拿走了郑棋元,关了手机,离开那个多雨的南方小镇。



做生命晶石的师傅反复向他确认,树叶形状?你真的不要钻石形状的吗?



徐均朔点头,付钱。拿到成品后安安静静踏上了去往冰岛的路。



那晚的飞机上,转过身来和他聊天的顾易问他,你和你哥关系真好啊,真羡慕你们。



——后来他去了哪里?

——他来了冰岛。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是蓝色的,晶莹剔透的,干净的,有冰河和蓝天。



——谢谢你顾易,你先回去吧。

——你怎么回去?

——我哥来接我。



徐均朔将相机和所有行李都留在了酒店,在车上将房卡悄悄塞给了顾易。



然后他望着苍白的浮冰,轻轻的往前一步。



郑棋元。



原来真的有地方会在冬天下雪。河流像失灵的血脉一样冻结。徐均朔的四肢发寒,将要失去知觉。他的血管也和雷克雅未克的河流、不争气的水管、嘎吱作响的玻璃窗一样,在太阳还未光顾的时分静悄悄地拥抱深蓝色的海底。



他的血脉在那个安静的秋天就冻住了。



陷落在冰冷的蓝色之前,徐均朔忽的冒出这么一个可笑的念头。



他想要咳嗽。并不咸腻的海水像流动的生命在他体内穿梭。他是一条结冰的河流,雷克雅未克的海是鲜活的生命。



——空荡荡的雕塑。午夜的雷克雅未克。冰河。蓝色的温泉。一月份天降的苦寒。



等你来破冰。




【全文完】




注-【生命晶石】: 灰白色的骨,灰,经晶石化后,因所含微量元素的不同而颜色形态迥异,有的晶莹透明,犹如琥珀,有的多色交杂,犹如雨花石,有的则与普通石头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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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突发情况,我和長幺老师发文时间对调。

下一棒:@玫瑰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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